凌珣

ふじぬま みつき
主要用于存放原创和翻译,以及个人较满意的同人作品。

【玄中】青司之舟

是2019年在cp上发过的小无料扩写。

因为之前的某些事提前说一些难听话:不喜欢就不喜欢,我自己将其作为「同人作」也不怎么喜欢,但如果要说话请好好说。

因为一些原因暂时下回了一下lofter,就发一篇吧。

如果依旧还有看下去的兴致请您自由阅读。

新年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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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司之舟

00

“中村君,你听过古希腊神话中,忒修斯之船的故事吗?”

“是指普鲁塔克提出的那个悖论吗?”反问自然而然地从正翻阅着对方作为旅行纪念品相赠——一本建筑图谱的青司口中流出,“神代老师,怎么突然提起这个?”

“我只是在想,虽然我不曾亲自游览过尼克罗蒂建筑的实物,”神代教授闭起眼睛,叹息着摇了摇头,“但那些建筑若得以保存至今,一定经过了多次的损毁和其他人的修缮吧?”

“……”

“那么,在这之后的尼克罗蒂建筑,还是尼克罗蒂的建筑吗?”

01  芥叶以航

“哥哥,哥哥,我今天读到了一篇很奇怪的文装哦。”

好不容易在离晚饭还有很久的时候就做完了一天的功课,正准备悄悄溜出家门去附近洋馆探险的青司却被激动得有些口齿不清的弟弟拦住。

虽然多少有些扫兴,但青司本着作为长子的自觉,还是稍微弯下身去与弟弟的视线平齐,耐心地回应:“是「文章」才对哦,而且红次郎君,我这会儿有些事要出门一下,晚饭后我们再说这件事好吗?”

红次郎的脸上流露出显而易见的失望,但这失望转瞬便被某种他撒娇时特有的坚毅替代。

“那我也要一起去!”

“随便跑出去会被母亲训斥的哦。”青司有些不耐烦地扶额叹息,试图劝退面前的弟弟,话已出口才有些后悔似乎给了对方反攻的余地。

“那哥哥你还不是马上就要擅自跑出去!”果然,红次郎又一次自信满满拿出杀手锏,“不带我一起的话我就告诉妈妈!”

青司默默拿起放在玄关的鞋子穿好,妥协地冲着弟弟招了招手:“过来。”

“好!”红次郎满脸计划得逞的灿烂笑容,朝着正拉开纸门的哥哥飞奔而去。

这一次的目的地,当然一如即往,还是常去探险的洋馆。

虽然这次计划外地带了红次郎一起,不过大概也和之前一样,只要多加照看,不要让他磕着碰着,再像之前一样在母亲做好晚饭之前溜回来就好了———虽然也会像之前一样多分一些心思,无法很好地观察洋馆的构造和内装,不过来日方长,倒也无妨。

于是他轻轻摇了摇头,边朝着不懂事弟弟伸出手边问:“那么,刚才说的文章,是指什么?”

“是一篇叫《逍遥游》的中国文章。”红次郎元气满满地大声回答。

“《逍遥游》?”青司稍微吃了一惊,虽然知道弟弟喜欢古典文学,但是没想到他已经读到了这种自己都完全没有听过的篇目,“这篇应该不是学校的功课吧?”

“嗯,不是。是我在图书室偶然自己翻到的。太难懂了而且很长所以我看不太懂,也没有记住什么……”红次郎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脸颊在夕阳下也染上了些许红色,“不过有一段和船有关的,所以记住了。”

“船?”洋馆的大门已经近在眼前了,青司牵牢了弟弟伸过来的手,有些困惑地反问。

“嗯。之前生日的时候哥哥送了我手作的船模对吧,所以今天看到的时候有些在意,就抄了下来。”红次郎说这掏出口袋里折起的和纸展开。

“红次郎……”青司微微一愣,稍微松开弟弟的手轻捷地越过经常出入那扇敞开的窗户,夕阳映红的海岬在他跃入洋馆的一瞬映照进眼中。

这么说来,虽然与自己作为长子的苛刻待遇迥乎不同,红次郎到底也是作为中村家的孩子受到了许多约束,纵然宇佐临海,他似乎一次也没能去港口看过那些停泊的航船,对于船的印象大抵除了他喜爱的古典文学作品,就只是自己送他的礼物了。

“喜欢我送你的礼物吗?”

青司帮助弟弟也翻进了洋馆,脸上的表情变得柔和了些。

“嗯!最喜欢了。”红次郎用力点了点头,“所以才会想要把那段话抄下来问问哥哥,总觉得哥哥头脑这么好,说不定会知道。”

他展开手中的和纸念了起来:“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则芥为之舟,置杯焉则胶,水浅而舟大也。”

青司牵着弟弟的手在洋馆内逡巡,盯着和纸上歪歪扭扭的字迹陷入了沉思。不得不说,即使每个字他都认识,将它们连缀成这样一段话究竟有何深意对他而言果然还是有些为难。

“这并不是关于船,而是关于「器量」的论述吧,只是借了关于船的比喻来说明。”他最终如此答道,又不太自信地补上了一句,“我觉得。”

“器量?”红次郎似懂非懂地歪了歪脑袋。

“红次郎君曾经把那个船模放进过庭院的池塘里吧?如果那时候放进去的并非小小的船模,而是港口的航船,船就会触到池塘的底部,无法继续浮在水面上了吧。”青司一边努力组织着并不怎么擅长的语词一边踩着嘎吱作响的木质楼梯一步步走向二楼,轻轻扯着嘴角笑了笑,“虽然父亲和母亲也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吧。那段话文面上的意思也是一样,「如果在地面的坑洼里倒入一杯水,那么适合作为船漂浮其中的就是草芥,将杯子本身放入其中的话杯子就会沉底,因为水浅而作为船的器物却很庞大。」我想,这便是在说,浅水没有承载大船的器量吧。”

红次郎停下了脚步,习惯性又继续踏上了一层台阶的青司也被他拉得一停,有些困惑地回过头,正对上弟弟在夕阳下闪闪发亮的炽烈目光。

“好厉害啊!哥哥,解释得好棒!”

青司不由得低下头莞尔一笑:“是吗?我在学校的国文课成绩并不好呢。”

“那是因为哥哥的理科成绩好得过分了才会显得是这样好吗?几乎每次都是满点呢。”红次郎说着在楼梯上坐了下来,“而且头脑也很聪明,将棋也很厉害……不像我,理科成绩一直都不好。”

“虽然哥哥总是很忙的样子,”红次郎变得有些迟疑,目光也有着些许躲闪,“但是我啊,一直都很希望哥哥可以稍微指导我的功课——”

他停了一瞬,又下定决心般继续说了下去:“也很希望哥哥可以稍微陪我一起玩。”

青司不知自己摆出了怎样的表情,一直以来作为中村家的长子,被教导得优秀、礼貌、待人接物周到妥帖似乎就是他应当履行的职责,他应当前往的人生轨迹。他不曾观察过身边的人,事实上也不怎么在意周围人的眼光,只是专注于自己感兴趣的事物,那唯一足以让他成为区别于「中村家长子」,作为「中村青司」存在于这世上的东西。

哪怕对象是自己的弟弟也一样,他不曾在乎过红次郎在学校过得怎么样,不曾在乎过红次郎喜欢和讨厌的东西,不曾思考过红次郎会喜欢古典文学,与艰涩难懂的文字为伴是否是出于与自己喜欢建筑相似的理由,也不曾思考过红次郎是否会希望自己教导他的功课,或者陪他一起玩。

“哥哥?”

“那么,”青司也在楼梯上坐了下来,“来一起玩吧。”

“哎?”

他微微一笑,在积了厚厚一层灰的台阶上划下纵横各两条的平行线:“虽然想也知道要在母亲做好晚饭之前回去,但是玩一盘圈叉棋的时间还是有的。”

那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和红次郎一起下棋,或者说,一起玩。

晓子合上纸门的那一刻,青司明白,要开始了。

“又跑去哪里疯玩了,还带着弟弟一起!”

“妈——”红次郎张了张口。

“你可是长子,多少要拿出身为长子的自觉啊!”

红次郎终究没能抗辩一句,迫于母亲严厉的气势只好抓紧青司的衣角躲在他身后——虽然那严厉所指向的并不是他。

“对不起,母亲。”

“阿红,过来。”晓子拽着红次郎的手腕将他拉到自己面前,仔细检查着确认过没有受伤后似乎松了口气,但转瞬又皱起了眉头,“这样可是不行的呀,赶快洗洗手吃晚饭了。”

“唔…嗯。”红次郎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能反驳,跟着母亲朝着盥洗室走去。

但在晓子转身之后,红次郎拍了拍装着和纸的口袋,指了指母亲的背影,手在空中划过一个大大的圈,又指了指青司,比了个叉的手势,又对着母亲的背影做了个鬼脸。

是在说母亲,说这个家没有容纳我的器量。青司这样想着对努力跟上母亲步伐越走越远的弟弟笑了笑,继而在红次郎也转身后走上了通往二楼自己房间的楼梯。

可是,红次郎,你也是,这个家的一部分啊。

02  刳木为舟

“T大的建筑系,真是厉害啊!”

“您过奖了。”青司深深鞠了一躬,尚有些稚嫩的脸庞上划过转瞬即逝的,夹杂着些许羞涩的得意,随即便被歉意取代,“比起这种事,这段时间一直没有回来住,甚至连知会您一声也没有,真是十分抱歉。”

“是的,这一切都是因为我造成的交通事故,归咎起来应当是我的责任,真是十分抱歉。”青司身边看起来年纪稍长的青年也学着他的样子鞠了一躬,语尾上扬的音调暴露出了他不似前者那样真诚。

果然,他下一秒就被青司狠狠瞪了一眼。

“我叫作浦登玄儿,是两周前造成青司君遭遇那场交通事故的罪魁祸首。”年纪稍长的青年一边递过名片一边说,“所以,如果有需要补缴的费用也请务必让我来承担。”

“玄儿先生别说啦。”青司小声阻止了似乎还想继续说什么的,名为「玄儿」的青年,继而仓促到以他来说甚至有些失礼地对面前的房东鞠了一躬,“总之就是这样,我从今天开始回来住了,在此期间给您添的麻烦真是十分抱歉。那么我们就此告辞。”

他拉起身边的友人夺门而出。

“年轻人啊。”房东一边感慨着一边推开房间的窗子,感受着夏日自由而温暖的风。

“我回来了。”

“多有打扰。”

“抱歉,我这里并没有多的拖鞋,”青司正习惯性想要换上玄关的拖鞋,拎着一只拖鞋愣在原地,又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放下,“如果不介意的话玄儿先生请穿这双鞋吧,我的袜子还挺厚——诶?”

在他低着头说出这些的时候,身边的玄儿已不知何时踢掉了鞋子,脱下了袜子,然后将脱下的针织衫挂在了门口的衣帽架上——然后自然而然地踏入了面前的房间。

于是青司只好换上刚刚被自己放回去的拖鞋跟了进去,一边努力回忆着自己近二十天前出门前房间里有没有什么没收拾好的东西一边祈祷着不会有这样的东西被玄儿看见。

“啊,中也君。”

果然是被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吗?青司咬了一下嘴唇,下定决心应了一声:“怎么了?”

“帽子。”玄儿指了指头顶,比划出帽子的形状。

“不过是帽子没有摘而已,你不用摆出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吧?”他的声音明显带着笑意,“怎么,难道这里有什么不适合我看到的东西……吗?”

听着他的声音逐渐迟疑,最终化作一声轻如叹息的疑问,青司赶忙回过头,发现玄儿正站在靠墙的书架边,弯腰捡起某个黑色封面的书册。

“我不预料未来/未来不可预料/也不怀念过去/过去未曾相识……”

从最初在医院听到玄儿念诗开始,青司便一直很喜欢听他吟诵这些诗篇,即便这样的事情他从未对玄儿说过,即便那些诗篇里的内容他并不明白多少——如果让他自己来读纸面上的文字大概会毫无悬念地……

“是房东送的诗集,那天出门前还有点时间就想读读看,没想到就睡着了……”青司有些不好意思地说着,拉开自己之前睡着时坐着的椅子,对玄儿做了个请的手势。

“该说不愧是中也君吗?”玄儿却是把椅子往青司面前一推,毫不在意地席地而坐,看起来质量上乘的黑色西裤翻起一截,露出同样惨白的皮肤,“之前看我那本中原中也的诗集也是吧,没看多久就睡着了。”

青司有些赌气地从他手里拿过房东送的诗集,放回架子上与之格格不入的沉重建筑典籍旁边,然后也学着他的样子席地而坐。

“我倒是一直想培养看书的爱好,但是没办法,文学类的书我就是一看就会睡着啊。”

“而且玄儿先生,你很介意使用我用过的东西吗?明明……”

明明之前在白山的公寓一点也不介意的样子。

“中也君呀。”玄儿叹了口气,起身转而在青司的椅子上坐了下来,闭起眼睛将椅子的两个前脚翘起,凭着他精准的平衡感前后摇晃,“你之前说过的吧,你这里只有一双拖鞋。”

“啊,难道是因为……”

“对,对。”玄儿的椅子似乎已经后伸到了极点,他半仰着睁开了眼,“因为中也君这里只有一把椅子呀。”

玄儿左腿向前一伸,将椅子停在了后伸的位置。

“船,吗?”

青司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是靠墙的书架顶上,制作粗糙的船模。

“那个,并不是中也君的手艺吧?”玄儿收回了目光,又继续晃起了椅子,“怎么,是不喜欢却舍不得丢掉的东西吗?把别人送船的模放在平时根本看不到的柜子顶上可不常见。”

“那是弟弟三月送的大学入学礼物。”青司也收回了目光,“说是,祝贺我来到了更加广阔的水域。”

“你弟弟倒是很会比喻呢。”

“是啊,红次郎君也像玄儿先生一样很擅长文学,虽然只是古典文学。”

“不过,说到高处的船,自然就会想起来吧,浮槎什么的。”玄儿把椅子转回原本的位置,“虽然似乎并不是会出现在东京的东西。”

“浮槎?”

“抱歉,抱歉。”玄儿笑了笑,从椅子上滑下来重新坐在青司身边的地板上,“浮槎是传说中来往于天际与海岛间的空中浮舟,似乎是来自于中国的传说吧,每年的八月——换算成现在的公元纪年法大概就是九月吧——会承载着灵魂往来于天际与海岛之间。”

“那还真是了不起的船啊。”青司下意识抬起头去看,当然只看到了纯白的天花板。

“说起来,中也君也算是住在海岛上的人吧?”玄儿眯起了眼睛,语气中不知为何充满了羡慕,“真好啊。”

“也不算是海岛啦。”青司说,“宇佐和冲绳、伊豆之类的群岛不同,并不能算是纯粹的海岛。”

“只是没想到玄儿先生也会有这样的愿望呢。”

“我会有这样的愿望很奇怪吗?”玄儿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青司的笑容,“毕竟我家,”他微妙地停顿了一下,“无论是本家那边也好,东京这里也好,都和海岛毫无关系呀。”

青司这才意识到,自己恢复记忆的那段时期就已经下意识将自己的身世和盘托出了,却还毫不清楚玄儿的事,仅仅知道他姓浦登,是著名医药相关机构“凤凰会”实际掌权人的长子而已。

“说起来,玄儿先生的本家,是在哪里?”

“在熊本,五木的深山里,名为「百目木岭」的地方。”他拉过青司的手,用汉字写下刚才提到的地名。

“怎么,想要去看看吗?”

不知为什么,明明只是用和刚才几乎没有差别的语气说出自然而平常的邀约,青司总觉得玄儿那一瞬的表情似乎被什么东西扭曲了,有某种诡异的红色从他眼中一闪而过。

“怎么了,中也君,该不会真得在想什么时候怎么过去的事吧?”似乎是因为青司许久没有回应,玄儿又一次开了口,“但是真可惜,因为我刚才只是在开玩笑哦。”

03  影见秋水

“既然跟过来了就过来吧,毕竟你和我不一样,没有打伞吧?”

他听得到雨滴落在对方身上的声音,漆黑而质地偏硬的头发,光滑而轮廓分明的苍白面容,柔软轻盈却意外保暖的针织衫——和自己此时几乎别无二致的穿着。

没有回应。

“玄儿先生,您到底是如何看待「秘密」的呢?”他轻声说,像是为了不会被沉默伫立在林木阴影中的对方听见一般刻意采取了这种轻易即可被雨声盖过的声音。

即便他也很清楚,若是不想被听见,一开始就不应当发出声音。

没有回应。

“我认为,秘密就像是河流。”雨滴将他眼前的湖面点破,晕开一圈一圈的涟漪,“虽然对于每个人的现在来说过去的秘密都是不可或缺的条件,但是即便这种事情不说出来,现在也依然是现在啊。”

但是即便现在依然是现在,他又真得能甘心一切只是这样而已吗?

而对方也,正是因为不甘心于「只是如此」,才会说了那样的话吧?

在这样的情况下,又真得还存在着不必说出,让秘密只是秘密的可能吗?

雨滴在他的伞面上肆意地敲打,发出噼啪的声响。雨水仿佛隔绝了黑暗,隔绝了身后不远处的宅邸,也隔绝了林木阴影中,依然沉默伫立着的那个人的气息,什么也没能感觉到的他没由来地感到一阵焦躁。

“玄儿先生,您不是说过若是能够不热衷于探究真相,安于现状也好吗?”他的声音不受控制地一点点高了上去,“那么您又为什么……为什么要选择我,为什么要告诉我真相呢?”

话已出口,他才意识到这听起来多少像是抱怨。

“我并不是在发牢骚,您对我抱持的这份心意,感激不尽。”雨势变得比刚才更大了,他下意识攥紧了手中的伞柄,“玄儿先生,我并不讨厌您,即便您告诉了我那些,即便我听完了那些事情,我也并不讨厌您。只是我……”

“我对您———”

他没能说出口。

林木阴影中并未撑伞的青年也依旧默不作声,雨水顺着他的伞面,也顺着青年的皮肤、发丝、以及早就被浸透的针织衫滑落,相比它们从天而降密集砸下的同伴亦是安静而缄默。

漆黑的湖面没有倒映出任何人的影子,那个雨夜湖边青年的声音随着雨滴沉入沉默的影见湖,既无法航行,也不会漂浮,既不被记述,亦不被瞩目,就这么随着湖上那只被撞碎的小舟逐渐毁灭了。

04  编舟引渡

“倒不是我吝惜自己的收藏,但是青司君,你确定你不想要其他报偿,只是想亲自戴上一次那具「未来之面」吗?”

“是的,请您务必准允。”

影山透一确实慷慨,抑或是,他并没有什么拒绝的理由,总之作为设计建造奇面馆的报酬,青司如愿获得了亲自佩戴上一次「未来之面」的权利。

“不过青司君,你还真是喜欢做些奇怪的无用功啊。虽然我这样的人可能也没什么立场说你就是了。”透一笑着摇了摇头

“比如又没有什么表情恐惧症一类的心理问题,却还是佩戴着这枚「祈愿之面」吗?”青司扬唇一笑。

“哈哈,在我收集全头配锁假面的时候就经常被问了,「为什么喜欢收集这种象征着罪行和耻辱的东西」什么的。”透一爽朗地笑了几声,“好了,青司君,比起在这里互相伤害,何不去领取你的报酬呢?毕竟那具假面存放的位置可是你引以为傲的精致机关,你应该最清楚不过吧?”

“您曾告诉我说,「未来之面」可为连续戴上该假面三天三夜之人开启真实的未来。”青司脱下头顶的礼帽放在手中把玩着,“这确实是您得到这枚面具时听到的传说吧?”

“正是这样没错。”透一点了点头,随即又闭上眼摇了摇头,“不过青司君,你真得认为按照正确的使用方法戴上它,便能看见未来吗?”

“您这是何意?”

“我们一起将那假面放入暗格之中时你也看到了吧?正如它的别名「暗黑之面」,那是不详而令人毛骨悚然的假面。”透一顿了顿,“据说唯有这份黑暗与自身内心融为一体,最后才能看到未来。”

“至少此时此刻,我确实是这样认为,或者说,确实是这样期盼着。”青司扯了扯嘴角。

“即使这样的「魔力」或许只不过是一种皮格马利翁效应罢了。”他眯起了眼睛,笑得似乎更加开心了。

不知为何,透一似乎在他的笑容里看到了故人的影子——曾经与他是近邻,常与他探讨来自欧洲的假面的,青年的影子。

“那么,就劳烦您三天后在配楼的「对面之间」等我了。”青司半恶作剧地挥了挥帽子,“当然,如果您愿意,锁门和开门的事情也麻烦您了。”

“等等,青司君,”透一有些惊讶,“也就是说,你不仅是要佩戴那具假面,还想要完成那个仪式吗?”

“怎么,不行吗?”青司歪了歪头,一双猫头鹰般的大眼睛盯住面前的「祈愿之面」,“这便是我的愿望。”

“不是,那个……”透一有些狼狈地移开了目光,“不,请自由行动吧,如果这就是你的愿望的话。”

与上一次所见佩戴过这枚假面的人截然不同,三天后,戴着「未来之面」站在透一面前的青司似乎没有丝毫动摇,看起来冷静而理智。

“请您为我摘下这假面吧。”

或许是三天来始终没有说话,短暂的更换房间两人也只是沉默着,青司的声音干涩而嘶哑,带着些许的颤抖。

透一为他除去了眼前的假面。

“青司君?”昏暗的「对面之间」里,透一看着青司面无表情,宛如也不过一张假面的脸,“你看到什么了吗?”

青司木然地摇了摇头,随即又点了点头。

“该不会……”透一已然猜到了他所看见的光景。

“是啊。”青司闭上眼睛扬起了嘴角,浮出一个意义不明的笑容,“在此前方,只有黑暗。”

“即便如此,你也认为那便是「真实的未来」吗?”

暗黑吞噬万物,而万物亦自暗黑中而出。在绝对黑暗的环境中,突然被剥夺了视觉的罪人便会理所应当地调动起脑内的神经环路,构筑出自己「想要」看到的光景,就像是人们在黑暗中闭上眼睛,做了反映出意识的梦。

“也对,真正抛却了自己的情感与意志,纯粹去凝望那片黑暗的话,便确实只能看到黑暗本身吧。”透一颇为赞叹地嘉许道,“青司君,你真是无比真实而又坚定的人啊。”

“或许正因如此,你才能够为我们构筑「噩梦」吧。”

“「无比真实而又坚定」,吗?”青司低下了头,肩膀一下下地抖动着,似乎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可是影山先生,正如您先前所质疑的,我所看见的东西究竟是否是「真实的未来」还并不好说。或许只不过我所寻求的东西也只是同样的,才会「看到」了而已。”

他所寻求的东西竟是黑暗本身吗?那便是恰如其分地符合了面具为其开启「真实的未来」的条件吧。还是说——

透一回想起自己为青司摘下面具之时他的表情。

「光照入黑暗,黑暗却不接受光」,吗。

“你脸上可不是看到了所寻求的东西时会有的表情呢。”

“是啊。”青司巧妙地回避过这个问题,“不过比起「构筑噩梦」这样的说法……”

“「编舟」,这么说如何呢?”

“很巧妙。”透一点了点头,“建筑啊,比起景观或是藏品这种东西要更加恒久更加不朽的东西。建筑是连接过去与未来的桥梁,是横渡时流之海的行舟。”

“哎?”

“这是我曾经的邻居最后一次来拜访时说过的话,怎么样,很像是诗人吧?”

“诗人吗?”青司闭上眼睛,回忆里带着些不甘示弱而显得甚至有些针锋相对的稚气回答脱口而出,“比起建筑,我倒觉得语词才更加恒久,更加不朽。如果没有语词,情感与意志便不能传达,始终被隔绝在水流的对岸。”

他笑了起来,那是难得真实而纯粹,不带丝毫伪装,也不掺一点虚假的,如十几岁的少年一般的笑容。透一本以为这样的表情会与青司这样阴沉的建筑师格格不入,没想到这样看来却觉得相得益彰。

“所以我还真是经常后悔自己没有好好学国文呢。”他带着笑容如是言。

“那么,影山先生,我告辞了。”

“请等一下,青司君。”青司停下了脚步,而透一此时才不由得懊恼自己并没有想好到底要同对方说什么。

“帮我修建这座馆的报酬,你真得不要再考虑一下吗?”他最终这样说,“毕竟你戴上这「未来之面」也并没能看到想看到的未来吧?”

“没关系。”青司将礼帽扣在头上,如三天前拜访时一般扬唇一笑,“毕竟我为您设计的洋馆也未必能够引您渡过人世间隔绝追寻之物的水流,抵达您的「噩梦」啊。”

透一略一迟疑,终是问了出来:“我的那位邻居最后一次来拜访时,是我得到「未来之面」的两年前左右,那时我已经有了关于这假面的线索,与他谈起了究竟是该相信这面具的指引,还是相信自己理性的分析所导向的结局,也就是「未来把握在自己手中」之类的观点。那么,青司君,你对于这个问题又是怎么看的呢?”

大学时的四月,去古河庭园写生之前在房间里睡着之前看到的诗句忽然无端浮现在眼前。

玄儿站在书架前翻开那本诗集念道:

“我不预料未来/未来不可预料。”

05  茫洋之帆

“要去角岛吗?真难得。”

青司无意与船夫寒暄,只是冷淡地点了点头便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眺望着波光粼粼的海面。

从此之后,他大概再也不会离开角岛了。

船夫倒也知情识趣,不再与他多说,只是沉默地行船。

如此说来,这些年来自己往返于角岛与本土之间都有吉川接送,像这样独自一人乘船已属罕见,又何尝不是一种「难得」呢?

“先生去岛上,也是有事拜托中村青司老师吗?”

角岛的轮廓已经在雾中若隐若现了——事实上这座岛距离本土并不算太远,天气晴朗的时候甚至可以在港口轻易地看到。

“算是吧。”青司随口敷衍着。

这种时候再开口说自己正是中村青司本人什么的似乎反而会让事情变得更麻烦,虽说他并不怎么在乎世间对于他孤僻、古怪、离群索居的种种评价,会给别人造成困扰的话果然缄默才是更好的选择。

“虽然还不能断言,但恐怕您会失望的。”船夫叹了口气,“中村先生这些年似乎已经不怎么接设计建造方面的委托了。也因为这样,最近几年已经没有什么人去角岛了。”

青司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沉默地看着灰蓝色的海面。

“真是薄情啊!”船夫陡然拔高了音量,青司被这突如其来的尖锐语调吓得一个激灵,连忙抬起头看着他。

“请别误会,我并不是在说您。”船夫的语气恢复了平静,仿佛刚才的叫喊从未真实发生过,不过一场如这雾气一般的错觉,“只是觉得从前中村先生帮助东京那边有名的资产家建筑房屋而声名大噪的时候,便有许多人蜂拥而至,来往角岛的船只亦是供不应求。但是中村先生向来只会接受自己感兴趣的委托,人们渐渐地也就带着嘲讽或批评不再前往拜会,真是薄情啊。”

薄情,吗?

“哎呀,已经到了呢。”船缓缓地在角岛靠岸,船夫对着沉默踏上岛屿的青司鞠了一躬,“无论您所寻求的是什么,希望您能得到您想得到的东西。”

青司也沉默地鞠了一躬,转身朝着自家——被世人称为蓝屋的建筑走去。

事实上他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样的时点回头,但之后所见的事物暂时让他无暇于这一动机的思考。

船夫并没有返航,而是爬上了桅杆,坐在上面若有所思地看着岛上的什么。

“请问您是在看什么呢?”

青司想,自己之所以会再一次折返岸边向对方提问,一定是因为他眺望着什么的神情像极了记忆里的某个人。

像极了大学时期的公寓里曾经坐在他的椅子上眺望着柜顶,眺望着空无一物的天花板的玄儿。

“啊,抱歉。”船夫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却并未从桅杆上跳下来,“从前每次送客人来角岛的时候,我的妻子总是很喜欢坐在这里眺望蓝屋,也就是中村先生的宅邸。”

“蓝屋吗?”青司仔细思索了一番,无论眼前的船夫也好,喜欢坐在桅杆上眺望自家的女性也好,他确实是毫无印象。

船夫叹了口气:“和我不同,我的妻子很痴迷西洋建筑,尤其是中村先生设计建造的洋馆,她总说以后存够了钱也想请中村先生帮忙设计房子。”

青司等待着船夫的下文。

“我妻子病死了,就在大约一个月前。”

“她生前我总是摆出不以为意的样子说着「攒不够那么多钱的」、「放弃吧」之类的话,她死后这还是第一次来角岛,却突然好奇了起来,她曾经坐在桅杆上眺望蓝屋的时候,看到的究竟是怎样的光景呢?”

那时候坐在他的椅子上前后晃动着的玄儿又看到了怎样的光景——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呢?

“那么,您又看到了怎样的光景呢?”青司的语气比预想中还要更淡漠。

船夫沉默着眺望前方的蓝屋,过了许久,他对着青司绽开了灿烂,而有些遗憾的笑容:“真是美丽的洋馆啊。”

青司忽然感到了一阵久违的悸动,海风吹起一阵雾气遮蔽了面前的海岬和船夫的身影,伴随着这苍白的雾气,他脑海中响起了那一天玄儿念诗的声音。

他一直很喜欢听玄儿吟诵诗篇,即便从未坦荡直言,那一天他也是情不自禁地说出了“刚才的那句诗,请您再念一遍”这样的话。

“哦呀?中也君很喜欢吗?这首莱特昂·布兰朵?”玄儿的眼睛眯起了好看的弧度,无需再次翻开诗集,他慷慨地靠着椅子腿背出了整首。

“我不预料未来/未来不可预料/也不怀念过去/过去未曾相识/我只迷恋现在/哪怕你我只是萍水相逢”

“就像黑夜里转瞬即逝的闪耀/也像寂静山谷中/耳边的鸟语虫鸣/我迷恋的现在/是你浅浅的微笑/是相遇的下一句/道别的上一秒/是世界熄灭之前/你给我的/最后一次心跳”

他不由得有些困惑,为什么现在自己仍在这里呢?

“爸爸,你终于回来了啊。”

回过神来,千织已经飞奔过来一把挽住了他的手臂。

“哎?您在和别人说话吗?真是抱歉。”雾气散开,千织眨巴了几下眼睛,看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船夫,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却又好奇地抬起眼,“不过是没有见过的叔叔呢,是爸爸的朋友吗?”

船夫被眼前的情况搞得有些不知所措,险些从桅杆上掉下来,便索性直接跳了下来,似乎是等待着青司的说明一般将目光在眼前的年轻人与国中生年纪的少女之间游移。

“不是的,千织。”他有些意外地看着眼前一惯淡漠的年轻人半蹲下来温柔而耐心地对女儿解释,“这位叔叔只是好心送我回来的船夫先生而已,我们此前并不认识。”

他的朋友,已经不在这世上了。

“然后,虽然现在才做自我介绍有些迟了,”青司直起身来面对着船夫,“我便是居住在那座蓝屋的建筑设计者,中村青司,这位则是我的女儿千织。非常感谢您送我回来,那么,就此告辞。”

“非常感谢您送家父回来。”他身边的千织学着父亲的样子鞠了一躬。

“走吧,爸爸。”千织又一次挽起了青司的手臂,“我们回家吧。”

“对了对了,妈妈今天教我烤了很好吃的草莓派哦,爸爸一定也会很喜欢的吧……”

“那可真是令人期待呀,这就回去尝尝千织的手艺吧。”

青司任凭女儿挽着,一蹦一跳地在身边说个不停,两人一起向着前方在雾气中若隐若现的蓝屋走去。

是啊,回去吧,回家。

他仍在这里。身边的女儿,前方的蓝屋,便是他在这世间为自己构筑的容身之所,便是他做出了停止一切建筑设计工作这一决定之后,在这茫洋之上得以返航的岛屿,得以回返的「归宿」。

06  浮槎于海

“因为在此前方没有我所寻求的答案,我将它编织成了永恒的谜题。”

面前黑衣男子苍白面颊上微微扬起弧度的红色嘴唇,连同如雾气一样模糊而不真实的声音一起,在不知多久之后随着身体各种感触的恢复,消失在被什么照亮一般染成红棕色的黑暗之中。

中村青司睁开了眼睛,夜色已深,而深邃的夜色使得包围自己周身的火焰更加明亮,更加耀眼。明明之前服下了不少,安眠药的效力却好像已经过去了一样,他只感受到了久违的灼热与疼痛。

为什么会在这样的时候梦到了神代老师啊,他不由得轻笑一声,继而被吸入的烟尘呛得剧烈咳嗽起来,眼泪也随之涌了出来。

还是说,即便是这样的时候,你也连予以我一段可以共度的温柔愚梦都不肯,只在最后一瞬留下这样模糊而暧昧的话语吗?终于意识到自己所寻求的究竟为何的青司不顾会吸入更多的烟尘,更加绝望,更加疯狂地大笑了起来。

“真是过分啊。”他喃喃自语着,“这样的话,我不就也没办法得知答案了吗?”

“还是说,你根本就不曾想过,我也会寻求着这样的答案吗?”

“可是,不是啊。”他的喉咙已经被烟尘灼伤,声音也随之越来越嘶哑、不像样,“不是那样的啊,玄儿。那并非否定,也不是拒绝,我并没有将你所寻求的答案葬送啊。”

“可你却擅自说着那样的话,把我的答案……”

他带着他走进了那被甜美白色雾气包裹的迷宫,却又将他独自丢在迷宫的中心,然后化作夜晚,化作黑暗,化作虚无,消失了。带着惯有的恶作剧般的笑容和有钱人家少爷的轻佻语气,擅自带着他所寻求的答案一起投身那场绯红的庆典,不见了。

明亮的橙黄色跃入视野,火焰漫上木质的五斗橱,爬上棉质的床单,将一切染上绯红的色彩。

“在此前方……”

他用因为药物的作用而不够灵活的手指翻开之前一直牢牢抱在胸口的素描本,熟悉,却许久不曾回忆以致让人不禁产生怀念之感的建筑跃然纸上。济生馆、古河庭园、西馆、迷失之笼、蓝屋、惊吓馆、奇面馆、黑猫馆和白兔馆、钟表馆旧馆、水车馆、迷宫馆、钟表馆新馆……大量空白的纸张被他一页页翻过,停在了最后一张。

在此前方,会有你吗?

不顾逐渐漫上画纸边缘,也漫上自己衣物的火焰,纵然身体不由自主地皱成一团缩了起来,他对着纸页上的黑衣青年展颜微笑。

“说到船啊,青司君,你认为这世界上最大的船是什么呢?”

不知什么时候他又坠入了梦境——不,与其说是梦境,还是用“回忆”这个词更准确一些吧——还相当离谱地与之前的片段无缝衔接了起来。

那时候,他好像确实说了,目前来看是“海上巨人号”,那艘似乎是几年前的年底,由横须贺的追浜造船厂制造的,今年刚刚获得这一称号的,新加坡油轮。

“还真是不浪漫呢,青司君。”神代教授笑了起来,“我还以为比起这么现实的回答,你会选择更加抽象的东西呢。”

他低下了头,感到些许的不快与忿懑:“像是旧约里提到的诺亚方舟,或者中国传说中的浮槎一样吗?”

“什么啊,这不是很懂得浪漫嘛?”神代教授更为爽朗地笑了起来。

“神代老师,您精神还真好,真是一点都看不出已经是快要上了年纪的老头子。”他继续小声抱怨着。

“相比之下倒是还算年轻的青司君更像老头子呀。”神代教授做了个承让的手势,稍微敛了笑意,“不过稍微让我有点意外啊,不仅仅是诺亚方舟这种家喻户晓的东西,连浮槎都知道啊?”

“我也并不是因为自己感兴趣去调查才知道的,只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然后顺便记住了而已。”

明明不会游泳却会产生想要住在海岛上这种孩子气的想法,该说不愧是玄儿吗?

“哦呀哦呀,我说中也君,你刚才好像是在说我的坏话吧?”

在此前方,有你存在。

“并没有。”青司板起面孔,努力掩饰住自己内心的颤动,生怕被对方嘲笑自己大惊小怪。

毕竟这里是梦的世界,就像轻小说或者游戏里“幕后”一类的东西,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都不奇怪。

“否认也没有用哦,我可是全都听到了呢。”玄儿眯起眼睛摸了摸下巴,“好像确实是说我…孩子气?”

“被年纪更小的中也君这么说可真是让人高兴不起来呢。”明明说着这种话,眼前这位红润异常的嘴唇可是弯成了看起来比谁都要开心的弧度。

“要说年纪的话明显是我更大吧?”青司不服气地喊了起来,“我可是已经四十六岁了。”

“好好好。”玄儿竖起手掌,像是安慰不懂事的弟弟一样举手投降。

“不过说起来,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青司乘胜追击,即使知道这里是会发生怎样的事情都不奇怪的梦境,他还是略带刁难地问了出来。

“中也君,你忘了自己现在住在海岛上了吗?”谁知道玄儿偏偏面带笑容,仿佛一直在等他问这个问题一样从容不迫,“现在又刚好是九月,我自然也就乘着来往于天际和海岛间的船,来找你了。”

骗人。青司睁开了眼睛,明亮的火光和纷飞的烟尘惹得他不停落泪,被烧灼着化作轻飘飘灰烬的纸张、织物更是飘起了不少灰烬,严重遮蔽了视野。

但即便如此,他仍然努力睁大了眼睛,在这因扭曲变形而显得相当不真实的世界里寻觅着那来往于天际和人间的浮槎。

青司只看到了那张快要燃尽的画,火焰一点点爬上那张二十七岁的脸,将投身其中的他,他们一同啃噬干净,然后仿佛庆祝一般扬起更多的灰烬。

“我说中也君,你这是在做什么啊?”玄儿赶紧一把捂住他的眼睛,“这么漂亮的一双眼睛,如果就这么被烟尘熏,太暴殄天物了。”

世界熄灭了。

“不行,这可是证据。”青司抬手去拔挡住自己眼睛的手指,熟悉的冰凉触感让他暂且忘记了火焰的灼热,甚至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他没能拨开。

“不行哦。”玄儿的声音在耳边轻轻响起,“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在看什么呢。之前自顾自说我坏话的事情也还没完。所以在此之前,我都不会把手拿开的。”

青司叹了口气。

“你是不是在想,「明明只是个幻象,还真是逼真啊」之类的事情呢?”玄儿的手指恶作剧般稍微张开了一点缝隙,但除了他苍白的手指在昏暗的环境中,微弱的光源下散发出的莹白光芒以外什么也看不见,“可是中也君,你真得认为我,或者说我们,不过是幻影吗?”

他合上了手指,于是世界再次重归黑暗。

沉默持续了许久,久到青司开始怀疑玄儿已经拿开了手指,又或者说,他从未挡住他的眼睛,之前模糊的面容不过是自己透过素描本虚构出的臆想。

“我在看,真相。”最终青司放弃了僵持,“我想要亲眼确认,在此前方到底是否有你存在,是否有,你所带走的,我所寻求的答案存在。”他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声音因为对方始终的毫无回应而微微颤抖,“以及,如果这些确实存在于那里的话,我想要知道,究竟是什么。”

“至于你不会游泳却还是想住在海岛上这一点,难道不该说孩子气吗?”对方一直以来的沉默让他有些慌乱,也有些生气,不过反正已经到了这样的时候,他索性一口气说了下去,“不仅仅是孩子气,就结果想想也很讽刺。”

“你想要住在海岛上,是因为传说中只有海岛住民的灵魂可以借由来往于天河与人世的浮槎来往,可以不被囚禁在黑暗中,可以乘着那神奇的浮舟升天吧?这也是你的反抗。”青司略一停顿,“但是你死在了那座暗黑馆,你死在了达丽娅的势力范围内,你的灵魂是不会升天的,又怎么可能乘着往来于天际与海岛的船,来找我呢?”

正是因为深知如此,正是因为不再对什么抱有不切实际的期待,我才会选择了这样的结局。

一直挡在他眼前的手指移开了,耀眼的光线一瞬间射入他习惯了黑暗的瞳孔,颇为痛苦的明适应令他的视野一片雪白。

青司差一点就忘了,必要的时候,玄儿也是可以极具耐心的。

“中也君,无论尼克罗蒂的建筑是否依然是尼克罗蒂的建筑,尼克罗蒂都依然是尼克罗蒂啊。”

如同雾气一点点散开,视野的中心出现的,是他朝思暮念之人无比清晰、生动的面容。不同于之前模糊的轮廓,那张脸无比清晰,青司甚至可以清楚地描摹出他睫毛的弧度,虹膜的色彩,一瞬间竟不知道这眼泪是为何而流。

浦登玄儿站在他的面前。

“对于广阔的世界来说,日本也只不过是一个岛屿。”玄儿轻巧地笑着,冰冷的手指覆上他的脸颊,拭去他不断夺眶而出的泪水,“所以何必钻进那样的牛角尖,非要将自己投入那样悲惨的境地呢?比起什么「我的灵魂不会升天,所以我们不会再相遇,眼前的我一定是假象」这样的假设,我们此刻的重逢不就是对这一切最好的否定吗?”

“那么,中也君,看到你所寻觅的真相了吗?”

在此前方,只有你。

天际的浮舟承载了建筑师脱离了世间赞誉或批判的灵魂任自飞去,他所构造的以自己为名的船正航行于这世上最为广阔的水域.

而被世人评述为终焉的,亦不过是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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